第七回


  话说复畴在二酉堂住下,同账房屠先生闲谈。屠先生道:“华兄,这里上海是有名的繁华世界,你为何不出去玩一会儿?”复畴道:“我街道不认得。”屠先生道:“吾同你出去喝一碗茶吧。”二人便走到三万昌来,沿窗坐下,堂倌泡上茶。

  复畴凴栏观望,果然车水马龙,行人络绎。屠先生指东说西,二人正看得高兴,复畴忽觉背上有人拉了一下,忙回头看时,哎哟一声。原来是衢州城里的一个拜盟弟兄,姓符,号绂之,忙拱手施礼。符绂之拉复畴在自己泡茶一边坐下,笑问道:“你为何到此地?”复畴叹了一口气道:“一言难尽。吾久不得你的信息,正想得你苦。你现今在这里做什么勾当?”绂之道:“吾从陈道台出来,承他厚意,荐我到大马路化敦洋行里做管帐。今日礼拜无事,出来逛逛。吾与你别后三年了,这三年内,做些什么事?”复畴便将如何进罗家,如何见干蛊,干蛊如何器重,如何触怒三太太,三太太如何囚干蛊,自己畏罪而逃的一席话,原原本本对绂之诉说了。又道:“吾志不成,倒害了干蛊。”

  线之道:“这是你自己呆串了皮了。你若自己想好处,尽着忘本的奴颜婢膝去奉承三太太、罗公子,也不必将替祖宗复仇这句话在我跟前装个门面。你若真个不忘记祖宗大仇,就应拼自己性命,乘夜潜入罗家内堂放火,把这不义之财,烧个干净。祖宗的仇也复了,你族中的气也雪了。”复畴忙摇手低声道:“这如可使得,这如何使得。”绂之道:“照你意思,便乌头白,马生角,也不能成功。据吾看起来,干蛊那人,也不是东西,现在要借你除三太太,三太太没了,你便鸟尽弓藏了。”

  复畴长叹不语。绂之道:“这事且休提。你如今在外面东飘西荡,也不是事体,不如同我去见见洋东,留你住下,帮帮吾忙吧。一年开还你一二百块钱的薪水,你无家无室,尽够用度了。”复畴听得,想了一想道:“既如此,奉托吾兄在贵东家面前吹嘘吹嘘,吾明日去见你吧。”绂之道:“正好,你现寓什么地方?”复畴说了。绂之道:“吾明午去看你,今夜已不早,吾要走了。”说罢,匆匆下楼而去。

  复畴同屠先生回到二酉堂。复畴胸中有事,睡到牀上,心头似辘轳万转,哪里睡得着。到天微明,方朦胧睡去。不多时,忽听店内众伙计声音嘈杂,不觉惊醒。揩眼看时,午日瞳瞳,已是开饭时候了。复畴起来,胡乱洗过脸,吃了饭,只见符绂之进来,复畴忙招呼坐下。绂之道:“我昨夜回去,在洋东西前给你说了。洋东说很好,他正要上北京去,带你去做个书契,每月开支薪水三十元。你愿去不去?”复畴道了费心,忙说:“去的!去的!”绂之道:“你今日须同我去见见东家,晚上就来搬行李。在这几日内就要动身了。”复畴诺诺连声,忙换了衣,同绂之出门,叫了二辆东洋车,到大马路口沿浦滩伦敦洋行。只见外面都是砖砌的短墙,里面树木阴森。复畴、绂之下了车,进门来,中有洋楼三座。二人到左边一座坐了。

  中间陈设器具,光怪陆离,复畴不住的赞叹。绂之叫西崽请密司忒维爱司。不多时,听咯咯的行步响,绂之道:“密司忒来了。”忙立起走到门口,复畴跟着站立。只见一个四五十岁的洋人,推门而进。一身黑服,眼架金丝眼镜,口叼雪茄烟。绂之忙脱帽说了几句洋话,又叫复畴也脱帽施礼。那洋人微微点头招呼,咕噜咕噜说了几句,复畴一些不懂,都是绂之代说了。西崽进来说,马车在外边等候已久,洋人便出去了。复畴急问说的是什么?绂之道:“他后日就要动身,唤你同翻译甄老练随行,你这局事已着实了。”

  复畴大喜,到绂之房内,只见收拾得也还整齐,复畴便叫西崽到二酉堂取了行李,同绂之住在一房。到了第三日,就跟维爱司上太古轮船到天津。所有交涉文件,都是甄老练致意,复畴起稿写录。不数日,维爱司完了公事,忽动游兴,问甄老练道:“你们中国有个万里长城,不是在北边么?”老练转问复畴,复畴便将秦始皇的故事说了。老练用英语告诉维爱司,维爱司便吩咐老练向栈房打听路程,雇定大车二辆,轿车三辆,将随身行李装上,重大的仍留栈内,叫西崽看守。维爱司带甄老练、华复畴及西崽四名起程,路上村落稀少,黄沙泱漭。维爱司觉得北方风景与南方大异。昼行夜宿,不数日,村落愈少,到处荒漠,远远望见前面几座大山。车夫道:“那边便是万里长城了。”维爱司吩咐驱车上山,到了城根,先有三辆车停着。众人看那城墙崭绝,壁立万仞;下车拾级而升,登高远望,尘高天远,苍茫一色。那城外的风景,还要比城里荒凉些。二人游历了一会,远远忽见有两个人走来。维爱司用千里镜一照,道:“呵呵这些人。”老练道:“想定是也来游玩的。”

  复畴道:“刚才城下那两辆车儿,准是他们的。”三人迎上去看时,一个穿着海虎绒一口钟,年约二十余岁,英姿飒爽。一个穿枣红珠皮马褂,蓝呢棉袍子,身体短小,面目不扬,含着一股愁惨气象。复畴听二人操吴语往复辩论,依稀有些懂得。那少年叹气说道:“中原的王气尽了,如此山河,难道坐观它陆沉么?”便接着吟道:“汉家陵墓在西山,迢递居庸直北还;半夜鬼神通出护,千年松柏许谁攀?带刀卫士今登垄,放马胡雏任人关;列圣斋宫氛?恶,可怜霜露湿龙颜。”

  复畴听了,不觉点头。虽不晓得这诗是何人所作,却微会诗意。又听那人吟道:“日落煤山收王气,云霾宣武驻天骄。”

  又吟道:“刀笔未全更汉吏,衣冠有意厌华风。”长叹一声,拉那穿蓝呢袍子的下去了。复畴正估量这二人是何等人物,见甄老练催维爱司下城,便也同下,上车投宿去了。

  如今且将那二人表明,一人是后来出色人物,现在合众国游学,他的事业,这《轰天雷》叙不到他。一人便是书中主人荀北山。话说北山那年到了汉口,第二年就进京考散馆,授职编修。那时庄仲玉、齐燕楼、汪鹣斋、乐伯荪一班好朋友,都不在京。北山一人住在会馆,便觉寂寞起来。恰巧有个故人的公子,约了同游长城,北山虽同那人脾气不合,却自己也想去阅历阅历,便应承同去了。这次回来,已是十月。那日到了会馆,长班禀道:“羊都老爷来拜过。又听说乐老爷昨日已带家眷到京,现住际会堂。”北山大喜道:“知道了。”忙赶到际会堂,与伯荪相见。二人各诉了别后情事。伯荪道:“你现在一人住在会馆么?”北山道:“正是。吾颇觉寂寞,你寻得房子,吾要和你同住。”伯荪道:“也好。但你从前的脾气,可好些么?”北山道:“吾在应酬场中走走,觉得好些。但心里发烦时,不知不觉露出故态来,这是没奈何的。”

  二人说一会,北山辞了出来,便去回拜羊都老爷。原来羊都老爷替北山谋得一馆,是一个宗室家里。那人姓年名映,便对北山说了。北山要与伯荪商量,羊都老爷道:“这有什么商议处,你初时不是说要个馆第么?吾给你寻得一家宗室,也就不委屈你了。”北山不则声。少顷,却又应了。羊都老爷道:“即如此,吾去说定,教他们挨年送聘帖好了。”便举茶送客。

  北山回到会馆,肚里思量一会,又在灯下看了一会书,不觉烦躁起来,想道:“吾好好的娶了夫人,有财有貌,又逢着不体贴人情的丈人、丈母,不许我在家过快活日子。如今在外面东飘西荡,吃尽辛苦,吾想要这翰林何用?”又转念想道:“不是翰林,也不能给贝家对亲,况现在虽然吃苦,只要得了差,放主考学政出去,那时去接吾那夫人,丈人、丈母也就没得说的。忽又想京中的穷翰林车载斗量,等到发疏齿豁,还开不着坊,吾倘象他们的样子,如何好呢?”想到此,觉心中一酸,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。要想寻伯荪去谈谈,便走出会馆。长班道:“荀老爷,天已不早,不必出去了。”北山不应,三脚两步,赶到际会堂来。那时伯荪已睡,忽听蔡升进来禀道:“荀老爷来这里看老爷。”伯荪因风尘辛苦,朦胧欲睡,便说道:“请荀老爷回去,明日来吧。”蔡升去说了,不多时,又进来说道:“荀老爷不肯去,定要见着老爷。”

  伯荪知他疯性发了,忙穿衣拖鞋起来,走到院中,见北山正在门口探头探脑。伯荪笑问道:“你这时候还来做什么?且到客堂上去坐。”二人到客堂上坐下,北山将羊都老爷荐馆第的话,说了一遍。伯荪道:“这也很好,你尽可去,再不要胡思乱想了。”北山不语,停一回叹道:“吾这回来,懊悔不及了。”伯荪道:“有什么懊悔呢?你的心,我很知道。吾当初的念头,想请你教教两个小儿,你不嫌菲薄,倒可以日日聚面。

  继而一想,吾在京一年,用度也不省,你知道吾家里并不是什么有钱的,只好刻苦些过日子。两个小儿自己教了,一年也可以省一二百两银子。况你在吾处,吾又没有势力提拔你,也不是个了局。你还是去就宗室,常日子巴结些,以后好想法。就是吾与你一城之隔,也时时可以相见的。”北山不做声。伯荪又道:“吾今日已去看了两处房子,一所就在后面,房钱太贵,且没有马号。一所在官菜园上街,有二三十间房子,房价也不多,吾就定下了。这数日就要搬去。你今年且搬来伴我住过年,好么?”北山大喜,连声应了。伯荪催他回去。

  到了第五日,伯荪移居官菜园,收拾一间书房,留北山住下。二人逐日盘桓,倒也快活。北山便将满腔心事,放下了一半。岁月如箭,不觉已近残年。那时年映已来拜过北山,送了聘帖。北山也去回拜了。到了除夜,乐家内堂结了灯彩。伯荪请老太太率领夫人子女,在神前上供。正在热闹,北山一人在书房,触动心事,无限凄凉。少顷,伯荪出来,吩咐开饭,二人酌酒闲谈,北山言语模糊,大非往日。伯荪觉着,想替他排解几句,只是无语可说。一会吃过饭,伯荪进去,取了几幅朱砂笺,唤仆人磨就墨,请北山写了三幅春联。

  一幅大门上的是:农部官闲求稼穑;江亭地近接蒹葭。

  一幅宅门上的是:且将清酒酬佳节;莫遣风尘化素衣。

  一幅马号上的是:未卜此生老骥枥;可知何事因盐车。

  北山在乐家过了年,新年内拜年团拜,忙了半个月,便近年映家开馆的日期了。北山搬行李进城,即辞伯荪,心中依依不舍,含着眼泪。伯荪忙劝慰道:“吾趁上衙门的便,时时去看你。你歇了半月十日,也好出来同吾谈谈心。吾这牀铺不拆去,留着等你呢!北山勉强答应,便进城去了。这一去,有分教:客病缠绵,闻得颠翻风浪;秋光黯澹,顿看倒转乾坤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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