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遣书生村儿窃帕 会契友羽士留情


  诗曰:

  花酒情长傲古,一帘风月瑶琴。

  丽几幽怀多爱,佳人淑气偏钦。

  喜得时云时雨,欢为常调常吟。

  小院绿苔芳草,玉楼闺阁深深。

  话说吴斌要逐出王云,处死绣翠,又想道:“过耳之言,不可深信,倘无此事,到加声张于外。待自己察访明白,也未为晚。”也是王云、绣翠合该有事,正是六月中旬,是晚绣翠乘空出来与王云偷合,方才了事出来,正值吴斌在外纳凉,走到厅院中,见绣翠在侧厅内走出,此时不由不怒从心上起,就大喝一声道:“贱婢!此时夜尽更深,到何处去来?”绣翠见是老爷,唬得魂飞魄散。一句话也回不出。吴斌见绣翠哑口无言,事真无疑,望绣翠面上一掌,道:“你这贱婢,做得好事!且到明日,活活处死你这贱人!今夜且饶你,快快进去!”绣翠惟有悲泣而已,早有人报知夫人、小姐,绣翠走进,夫人见了道:“好丫头!前日老爷如此说,我道未必就有此事,谁知你这贱人竟做出这等事来!我此时身子都气软了,也无力气来打你,明日听凭老爷处治你这贱人,是你自作自受,休怨别人!”梦云在旁道:“贱人,可随我来!”绣翠闻言,跟了小姐到房中,甚觉无颜,藏羞泪下。梦云道:“这是你贱人自取之辱,哭之何益!”绣翠就跪下,哭着哀求道:“贱婢的性命全仗小姐,可留则留,可休则休,小姐若开天地之恩,明日在老爷面前救贱婢一救!”梦云道:“你起来讲。你这贱人,原晓得要性命的么?既晓得要性命,何不当初不做这样无耻之事。”绣翠立起身来道:“贱婢越礼之事,怎敢在小姐面前说?”梦云道:“叫你说的无妨。”绣翠道:“既然小姐有命,贱婢只得说了:自见记室云生,令贱婢情无他释,可爱他丰姿美丽,则情生一旦,彼亦留情,两人因情所惑,成其不肖之事。今已败露,谅来老爷不能轻自饶恕。贱婢也只好拼着一死,以报云生。”梦云道:“好个‘因情所惑’!但汝死不足为惜,姑念自幼相随左右,于心不忍,明日老爷面前,我当力劝。”绣翠道:“承小姐活命之恩,今生若不能报,只好再生以图报答。”又道:“贱还有一言,亦当禀明。总然小姐开恩劝免,恐老爷容奴生,谅不容留。倘贱婢去后,岂不将云生至诚求美之情辜负?也因贱婢一念存私,故未将云生之心诉与小姐。”梦云道:“你这一番言语好不糊涂,令我不解。”绣翠道:“待贱婢细剖其情,小姐自知其端:今春二月寺壁题诗,小姐可记得?”“我只知墙上之诗,不知何人所作?”绣翠道:“就是云生所题。”梦云道:“所以为凭?”绣翠道:“亦出云生之口。他说见过小姐两次芳容,云生慕小姐之心,竟无日忘之,小姐倒还不知。”梦云道:“胡说!我又未尝出外,何得见我两次?”绣翠遂将二处相会之源细说了一遍,梦云听毕,惊讶道:“世间有这样的奇事!汝何不早言?”绣翠道:“前在苑中言及,已激小姐之怒,故此不敢再言。”梦云道:“云生才貌端的何如?”绣翠道:“云生之才,学富五车;若言其貌,真是潘安再世,可为当代人物。”梦云闻言叹道:“眼前若有此等之人,我爹爹竟不留心关切!”又想道:“或者是绣翠私情过奖。”绣翠见小姐沉吟不说,随道:“莫非小姐疑贱婢谬奖云生?若云生非是拔萃之人,贱婢焉有今日之惨?老爷往往与小姐择选乘龙,今遇云生而不留意者,乃恶其寒士耳,只是可惜。”梦云想:“这丫头能参我心事。”因叹道:“自来好事多磨!”绣翠道:“小姐前番所失绫帕,亦是此生拾得。”梦云道:“原来如此。可能与此生要来么?”“此事贱婢不能,眼下事已决裂,明日必然逐出。这书生将这方绫帕爱如珍宝,他岂肯轻易就还小姐?”梦云道:“云生既慕名而来,何不央媒说合?”绣翠道:“我也问他的。”随将王云所论的说话细呈了一番。梦云听罢,道:“此生不独有才,而能虚心如此,不料汝二人事败,谅情不能容留。”绣翠道:“事已至此,焉能再留?若云生知风,夜间逃去,亦未可料。”梦云不答,垂首沉吟。绣翠见小姐低头不语,已会其意,随道:“小姐低头无语,贱婢已知,小姐何不明示于贱婢一二?”梦云道:“我所疑者,恐其人未必似汝之言,谅事亦未必能谐也。不必提他。”绣翠道:“贱婢想云生姓云,小姐芳名又是梦云,或者是姻缘,到未可知。待明早,如彼来去,送一消息,叫他求媒,可乎?”梦云道:“不可。一则时下遭遣,二则老爷知他不端,三则不知他的来历。若要与他一信,只可叫他缓缓再图良计则可。”绣翠道:“贱婢明早则报复云生。”二人一宵未寝,议论不题。

  却说王云听得吴斌喝问绣翠,谅情事要败露,心中好不着急,欲待要逃出,祭重门深锁,插翅难飞。明早若见吴文勋,有何面目?也只好老着面皮听其治也。由王云自言自语的不题。

  且说绣翠爱了小姐之托,自己又要叙叙别去之情,绝早隐将出来敲门。王云听得绝早人来叩门,必然是此事发作了,随起开门,见是绣翠,忧喜交集,道:“姐姐何来之早?”绣翠泪下道:“郎君难道还不晓得昨晚之事么?”王云道:“小生怎么不知!”绣翠道:“只说与君久长恩爱,谁知眼前就是分离,奴之性命尚还未保。”王云道:“皆遭小生之累,有害于姐姐,今日事已至此,姐姐何以教我即能免辱?”绣翠道:“郎君之事不必过虑,见了老爷,骂叱一场逐出,谅无大害。贱妾留决不能留得,保性命足矣。今奴来此,特为小姐之事。从前未与小姐言及者,乃妾之心私于己也。将郎君之情昨晚尽情剖说于小姐,小姐亦有怜君之意,叫妾致君,此去好觅良图。”正说之间,外边有人咳嗽,绣翠忙在袖中取出一枚玉鱼,递与王云道:“此物是妾取得小姐者,君可收下,为后日之验。恐有人来,言尽于此,郎君前程万里,早晚诊重,莫以妾为念。小姐之事,千万在心。”王云接了玉鱼,又擎珠泪,二人哽咽而别。

  一番离别愈情深,才为怜才枉用心。

  只道私恩无决断,六行表泪各沾襟。

  却说吴斌次日清晨梳洗已毕,向夫人发挥道,“你居内室,连这几个侍婢也拘束不来,做出这样事情,皆是治家不严之故。可去唤那贱婢出来,待我打死他便罢。”夫人道:“相公差矣,瞒上不瞒下,丫头们出入,难道叫我跟着他?”吴斌气的也不回答,竟走到厅上唤云章,王云听得吴斌相唤,无可奈何,只得走上厅来,跪下请罪。吴斌道:“云章,你这畜生!我何等待你,敢做出这无耻之事来!欲待要送官处你一番,老夫因怜你是个寒儒,少存汝些体面,与我快快去罢!”王云道:“晚生一时迷惑,做出不端之事,罪在不赦。今承大人不究之恩,铭刻不忘!”遂起身向吴斌道:“大人可命尊使到书房中查点一查点。”吴斌道:“这也不必。”王云道:“岂有不查之理?使晚生来去明白。”遂同家人到房中交查明白,道:“这几件棉衣不带去了,送与大叔罢。”家人收下,王云就到厅拜别吴斌。吴斌命取白金拾两,付与王云。王云道:“承大人不责,已出望外,焉敢再受厚赐?”吴斌道:“念汝在穷途,为三月润笔之资,可快些收去。”王云只得收下,相谢而去。

  吴斌见王云走后,更觉依依不舍。平素原爱王云文才相貌,心中存念,欲将梦云姻事委之,嫌其贫寒,又不知门楣之高下。今番之事皆是贱人之故。随后进来,见绣翠已是夫人唤出,跪在那厢,大怒道:“你这贱婢,做出这等无耻之事,我打死你这淫妇!叫人取大板来!”绣翠唬得面皆失色,哭拜道:“婢子一时无志,造此不端之事,罪当万死。老爷若肯展洪恩,赦婢子一死,愿老爷万代公侯。若果老爷不肯赦婢子之罪,愿杖下一死,也无怨恨。”吴斌见绣翠一番言语哀求,已经心软,顷刻发了慈悲之心矣。梦云上前说道:“爹爹,贱人罪实不赦,念他从服侍孩儿,望多多推孩儿之面饶他罢。”吴斌闻言,趁此说道:“别人来劝,为父的决不听从,女孩儿来说,到要依你。只是轻恕这贱人了的。”对绣翠道:“今小姐来劝,饶你死罪,可叫着家人令媒婆不论身价多少,卖住他方去罢。”绣翠含泪拜道:“谢老爷活命之恩。”又拜谢夫人,小姐后,卖去不题。

  却说王云离了吴府之门,想道:“如今作何计较?欲就回苏去,后若姨母知道,岂不见责?还是到郑宅去。倘若姨母问其行止,何以对答?”忽然心中想出一个主题,竟到郑府。有家人看见,飞的跑进去报知夫人。夫人听得外甥复见,忙走出来。王云已在厅上,见了夫人就下拜道:“甥不肖,回避大人,使姨母挂念,是甥之罪也。”夫人遂挽起道:“贤甥一向迷失何方?使老身寝食俱忘。幸喜贤甥无恙,少慰我怀,惟有汝父母朝夕不能忘忧。”王云道:“甥之罪无门可谢。自季春日甥偶到钱塘门去玩耍,见一少年公子,谁家儿郎,也来游玩。甥与相会,两人一见如故,务要留甥到家一叙,再三相却,他不肯放。那时无其奈何,只得同到他家书房中坐下,待之甚是殷勤。旁有琴台,壁挂古琴,彼问甥能此否,甥就不该答他‘略知一二’,他就请教于甥。甥竟成一操,彼大赞不已道:‘四海方师无得,今日萍水相遇。’甥以为赞技之言,竟邀甥又到一密室中,款以盛席。甥后欲告归,彼命家人将红毡铺地,竟欲拜甥为师,甥却之再三,必然不放。”后又将言赚他道:“让弟到寓所通知了再来。他恐一来不去,他的学技心浓,所以羁绊至今,此时琴音少知才肯放归。”夫人道:“若知贤甥有此好处安身,我何忧之?”王云道:“今日禀过姨母,甥明日就要返舍。”夫人道:“不在一时,目下如此暑热,待秋初去也罢。我先差人去宽慰你父母。”王云安心住下,遂问道:“姨父为何不见?”夫人道:“是抚台一本,言郑乾病好,所以前月上任去了。”王云道:“姨父荣任,甚为恭喜。”王云仍住东厢,寂见夜色阑珊,萤光飞舞,想起绣翠之事,不胜伤感道:“年少裙衩,未知死活。小姐之事,已为万妥,谁知又成画饼。”复来翻去,兜搭起许多愁绪,一夜无眠不题。

  却说钱、何二人闻知王云复到,一日二人竟来问候。王云接入书房,揖罢分宾主坐下。钱禄道:“前闻清霓兄他往,不知下落,弟们遍处访问,不获佳音。今闻兄旋,不胜雀跃。”王云道:“岂敢。因小弟不才,多蒙契爱,所羁于他方以施技教,故而相留三月。”何霞道:“清霓兄才高班、马,人人见之敬仰,所以多才多劳。”王云道:“弟乃庸才,瑞麟何得过誉。”钱禄道:“近日闻报,说圣上有疾,秋场改至小春,清霓兄自然折桂,弟们设鹗饯以待。”王云道:“弟口耳之学,焉敢望第。若二位长兄北上,弟当在苏恭候行旌。”钱、何二人道:“弟们书文久疏,谅不能傍明珠以附骥。”王云道:“二位兄长休得过逊。”当时家人捧上茶来,饮毕,何霞道:“清霓兄可能拔冗同寻绿荫纳凉去?”王云道:“弟乃只身,若得兄们带挈,足见高谊。”钱禄遂起身相邀,三人一同去纳凉不题。

  却说臧新亦知王云到来,就往钱、何二家,邀他同候王云,不期两家俱往郑府去了,转身竟到郑府,见门上无人,一直竟走到里面,寂寂无闻,只见王云书房未锁,推开门进去,又不见有人,道:“他三人不知何处去了。”竟坐下东张西望,见王云卧室幽然,图书满架叠案的诗文,又见榻上一只书箱,锁却半含,道:“这箱内不知何物,开来一看,谅也无妨。”起身向前,除去锁,开来一看,却是衣履。翻到底下,只见有一方绫帕,取起来一看,又有几个字,什么吴梦云,想了一会,喜道:“吴梦云自然是个女子的名字,不知这个书酸从何处得来的?这一向他不知躲于何处?定然有些奇异。这方绫帕待我取了他的去,若访出这个女子来,我今新失其偶,谋之为妇,有何不可。此女既能于诗,其貌自然绰约的。且回去与者白计较,叫他去缉访。”照旧锁好了书箱,带上房门走出。却值一家人从外进来,见了问道:“臧相公在此何干?”臧新道:“来候你家王相公。可知道往那里去了?早间寻到如今还不曾遇见。”家人道:“早上钱、何二位相公在此邀去纳凉去了。”臧新道:“王相公回,与我道及罢。”就急急回到家中,巧巧白从走过,臧新笑道:“老白,你来得正好,才要着人去寻你。”白从笑道:“大爷呼唤小的何干?”臧新道:“你且进来坐了讲。”二人走进书房中坐定,臧新道:“我适才去候小王。”白从道:“那个小王?”臧新道:“就是前日对你说的苏州来的。此人他不知勾搭上了那家的一个闺女,有一表记,精不可言。却值他不在寓处,被我拿来了。”白从道:“什么表记?大爷取出来与我一观。”“看是与你看,只是便宜了你。”白从道:“大爷与我看了,这个便宜也换得来的。”臧新随取出,递与白从道:“你可好好的看,不要沾污了尘垢。”白从接过来道:“何等宝物,这样尊重!”细细一看,原来是一方绫帕,又细详诗意道:“到还不是情句。此帕恐非表记,或是女子遗失,或是侍婢窃赠,也料他不透。”臧新道:“老白,你何以知此帕不是表记?”白从道:“小的诗虽不会做,其理略知一二。看此诗并无情词勾挑之意,故尔知其未必。”臧新道:“前日他们赞王云诗好,我有一柄金扇是他题写的,取来你看,果然可好?”遂取出与白从,看过道:“字却写得好,只是他可恶,他打趣着大爷。”臧新怒道:“这小畜生如此可恶,做诗来打趣我!如何处治他一番才好?”白从道:“不可为此事失去机会,我们还要套问他这绫帕从何处得来的。”臧新道:“高论,高论!”遂将扇子扯得粉碎,丢过一边,命家人:“取酒来,与相知白相公对饮。”白从道:“天暑,不消罢。”臧新道:“先浇浇梅根,好说话。”白从道:“大爷又说什么话?”臧新道:“好说霉话。”白从笑道:“大爷原来说的趣话。”二人饮酒不题。

  却说王云纳凉回至郑府,家人禀道:“早间臧相公来候大相公的,他在此守了一会。”王云道:“可曾进书房去?”家人道:“不曾见他进去。”王云进书房,也不查点不题。

  且说慧空听得郑宅失去王云,寻无踪迹,所以慧空不介怀者,知王云为访淑女之游,故此病到好了。今闻王云仍在郑府,就备下见种果品;一则候候王云,二来探听访梦云的消息。唤女童挑了盒子,竟往郑府中来,见门上无人,一竟直到后堂。徐夫人见了道:“今日甚么风,将师父吹到舍下?”慧空施礼道:“恭喜夫人,老爷荣任,尚还欠贺,今日一则问候夫人万安,二来闻得我弟回府,聊备粗果两种,少表微心,望祈笑留。”夫人道:“何以克当?但不知那个是令弟?”慧空笑道:“就是令甥王相公。”夫人道:“外甥几时与师父结拜的?”慧空道,“今春令甥到小庵游玩,留题于小庵,小尼也就奉和,承令甥不弃,遂为诗中之友,是此结拜于佛前。夫人休得见笑。”夫人道:“师父这样一个才貌,竟落在空门,诚为可惜。舍甥竟不题起,可为隐口书生。”慧空问道:“令甥何在?”夫人道:“在书房看书,未曾他出。师父请自去,老身到不便相陪。”慧空面一红,道:“夫人又来取笑了。”

  说罢,竟自一人走到书房中,只见王云隐几而卧,慧空上前以手推醒。王云抬头见是慧空,忙起身为礼,坐下笑道,“师兄几时来的?小弟贪眠,有失迎迓,望乞恕罪。”慧空道:“贤弟心绪不佳,故有如此困倦。”王云道:“非也。因夜露贪凉,所以白日少憩。”慧空道:“贤弟一向避迹何处?自然获得明珠,以完红叶之愿矣。”王云道:“师兄滤戏耶?弟因被友相留,施其技教,并无他意。连日有些小事,兼之天暑,故此未曾得候师兄。今见芝颜如故,使弟不胜开怀。”慧空笑道:“贤弟被友相留者,可是梦友乎?”王云见慧空说着,竟不瞒他,道:“事虽如此,只是言之可赧。”慧空道:“何赧之有?”王云就将到吴宅始末细说了一遍。慧空道:“你暗游月殿,私近青娥,真正夺尽人间萃矣。虽然未得姮娥,再当图之。”说罢,竟垂首无言,若有所思。王云见慧空低头不语,已知其意,佯说道:“师兄值此长夏如年,闷无聊赖,将何解之?”慧空见王云来言有因,遂笑说道:“炎天长夏,消遣各有不同:官宦富豪之家,高堂大厦,水阁凉亭,歌姬摇扇,侍女持冰,则暑从何来?那中等之人,清凉书屋,树木森阴,以消长夏。再次之人,不入论矣。似我出家之人,焚香煮茗,诵经悟道,以消长夏。”王云道:“上中下三等皆现成事,惟师兄一辈则谬。讲到诵经煮茗,更吊其愁,岂能消遣?此时博得一少年,相对赌酒吟风,寒冰逼坐,瓜果时新,不亦快哉?”慧空笑道:“非出。愚出家,原奋志,自今春与贤弟相会以来,又蒙垂点,所以刻刻在念,始此心体相拘,已尽物外之思,任他春花秋月,不染法界矣。”王云道:“师兄贞静玄妙,亦是善缘有在。”又道:“还有一言向师兄说。”慧空道:“何事?”王云道:“小弟在月初要返舍。”慧空道:“今年秋阉在耳,贤弟可能赶上试期。”王云道:“世间亦有巧事,前日有报,言圣主有疾,秋阔改在小春,就迟缓些也不妨碍。”二人正在书房谈到浓处,夫人命丫环来请吃午膳,二人起身进去。饭毕,慧空就谢别夫人,又向王云道:“贤弟若得暇,可到小庵纳凉。”王云道:“领教。”慧空就唤出女童辞去不题。

  却说臧新一心要套王云的口气,那日去约了白从,来访王云。到郑府问门上道:“王相公可在府中?”门公道:“早上出去,不知何往?”臧新、白从道:“必定在钱、何两家,我们去来。”二人先到何家,就撞个满怀,正遇三人在厅上饮酒。众人见臧、白二人闯到,好不厌恶,可又没奈何,只得起身道:“二兄来得正好,俱请坐下。”二人竟不推辞,拱拱手就坐下。家人就捧过杯筯,斟酒送在二人面前。臧新道:“兄们好人,竟撇下小弟,在此作乐!”何霞道:“钱、王二兄偶然集至,小弟留饮,无过村酒粗肴,并无可口之物,谅不及府上之珍馐。”臧新道:“小弟拙口,不会讲话,遇酒肉则啖。”顷刻六七杯,方向王云道:“适间在尊寓奉候,因不见兄,故寻到此地。”王云道:“弟偶然闲步,遇见春山兄,邀来访瑞麟兄,蒙情留饮,恕弟失迎之罪。外日弟谒尊庭,兄亦恭出,所以未悟芝颜。”臧新道:“岂敢。”王云问白从道:“这位兄尊姓大名?”臧新道:“这是老白,名从,最有趣的朋友。”王云道:“久慕!久慕!”白从道:“这位就是才人王兄么?”臧新道:“正是。”白从向王云打一躬道:“久仰大名,果然名下无虚。”——这是小人们的寻常之态——白从道:“从未识荆,何蒙见爱?弟尚欠候,望兄恕我无知之罪。”白从就一连道有七八个“岂敢”,几个深躬。何霞道:“少讲闲话,快请饮酒。”王云道:“天气甚炎,二来小弟酒力不胜。臧、白二兄尚还无酒,多敬一杯。”钱禄道:“清霓兄言之有理。”臧新、白从二人正用得着,连饮了几杯,方才落盏。臧新道:“老白,我有一桩事作成你。”白从已知其意,佯问道:“大爷有何吩咐?”臧新道:“前日闻得城中有一个才女,姓吴,你晓得是那一家?”王云见臧新说出才女姓吴,不觉失惊。白从就假言道:“却不晓得。”王云道:“城中姓吴颇多,可知才女之名否?”臧新道:“怎么不知道。这才女之名叫做梦云。”王云闻言,心中愕然,道:“这厮如何晓得梦云小姐?倘被他求,如之奈何?”又想道:“谅来无碍,吴夫人决不将女儿配此匹夫。”白从见王云沉吟,遂问道:“王兄莫非到知此女?”王云见问,必中久已打点,道:“小弟知是不知,春间在西湖上拾一方绫帕,上面有诗一道,后却有吴梦云一个名字。适闻兄所言,谅来只此女也。”臧新见王云说出真情,反为无兴,起身告别,众人亦俱起身。王云向何霞道:“弟就在两三日之间要返舍,三位兄若上京,弟在舍相候。”钱、何二人道:“弟们实意不去,到下科看光景。”随各告别不题。

  却说臧新回来,向白从道:“此事到被你前日猜着了,谁知正是拾的。明日我将此帕送还他罢,日后他知道了,到落一个贼名在身。”白从道:“不可送还他,留在那里,日后恐有用处。”臧新道:“也说得有理。”他二人议论,且按下不题。

  再说王云回到郑府,在书房中看着暮云浓淡,红霞四照,不免生了思亲之念。又叹着客外孤迹,又转到梦云小姐身上,不知可有姻缘之分?一时就有许多主意,无数的念头,想到凄凉的地步,在枕头上落几点清溜溜的眼泪。说不尽他一夜光景。到次日在后堂饭罢,向夫人道“甥出外已久,犹恐母亲在家悬念。今日拜禀姨母,甥明日就返舍矣。”夫人道:“留贤甥在舍,甚为轻慢。今场期已改,缓留一日,可到初一荣行罢。”王云道:“竟遵大人之命。”又挨了两日,已是月尽,收拾了些零碎行囊,一竟到钱、何两家去作别,却好在路相遇,道:“清霓兄何往?”王云道:“明日要返舍,故此特来登堂谢别,二位长兄清晨亦有何往?”钱禄道,“弟们去答拜一友人。”何霞道:“兄荣行如此之速,小弟们尚未设得杯酒相饯,如之奈何?且到舍下去少坐一坐。”王云道:“理宜到府拜谢,今不期路遇二位氏兄,弟就此拜别了。”二人还礼道:“弟们明日早在江边候送。”王云道,“不敢。”当时各别。

  王云想道:“慧空那里到要去辞他一辞。”就一意来到庵前,只见庵门未闭,走进去,有女童在佛堂扫地,竟也不问,一意就走到慧空房里去,慧空听得门响,忙问时,只见一人站在床前,细看方知是王云,忙披衣坐起道:“贤弟来之何早?”王云道:“弟明日回苏,特来别兄。”慧空道:“行期以择得如此之速么?”忙唤女童取水,自己起来洗了首面,烹了茶,摆下果碟,邀王云对坐,道,“不知贤弟行期之速,愚未设得杯酒相饯。今日可在此盘桓一日,一则尽愚之意,二来贤弟此去未卜来期何日。”王云道:“弟之行踪,那里定得。”慧空道:“世间之事,不称心者最多。”王云道:“师兄何出此言?愚昧书生何幸得蒙垂爱?”慧空道:“愚自入寂寂空门,与贤弟邂逅相逢,佛前结拜,实出三生之幸。只说与贤弟永为诗坛之友,今日一旦回旌,会期何日?岂无恨耶?”王云道:“弟若此行,倘能寸进,拜缓还乡,定然在舍之左近,结茅屋数椽,来请师兄去,以谢今日之爱。”慧空顿首道:“但能如愿,足佩其谊。”二人说话,不觉女童到整出午饭来了。二人饭罢,重烹香茗,又谈起闲话,王云就欲告别,慧空却依依不舍,随口占一绝赠别云:

  禅门此去几时还,静听长安捷录颁。

  莫负莲台三叩首,常登高叠望云山。

  王云闻慧空有诗赠别,亦口占一绝答道:

  此去禅门不久还,锦城消息有时颁。

  安能衷曲无全始,一叶扁舟叩宝山。

  慧空闻王云所答之诗,道:“若得如此,不负佛前之结拜矣。”王云道:“就此拜别师兄了。”慧空答礼道:“贤弟前途珍重!”二人牵袂送出庵门,洒泪而别,慧空回庵不题。

  却说王云回到郑府,命家人就雇下船只。到次日,进内堂拜谢姨母。夫人到不舍得外甥,两泪交流,随吩咐郑二送大相公往苏,又吩咐沿途舟次小心。王云就作别出城,还未近舟,早已看见钱、何二人已在舟边候送。他二人见王云来,迎上说道:“清霓兄行期果准,弟等欠饯,心甚不安。”王云道,“弟乃无名下士,承二位长兄相爱,已是不当,还云欠饯?”何霞道:“弟等备得些许微物,聊作舟次之费,望勿见却。”王云道:“屡扰兵厨,子承厚惠,弟到不敢却也。”随命郑二收下礼物,王云道:“就此谢别二位长兄矣。”三人一同作揖罢,钱、何二人各出赠别诗一律,雪涛笺写得端端楷楷,递与王云,接来看钱禄的道:

  君贵丰年玉,鹿鸣龙榜尊。

  未来陪祖道,雇去急行轩。

  帆影随流水,舟声叽梦魂。

  雷峰天竺远,还到世裔门。

  又观何霞的,亦是五言律诗,道:

  云白天香外,蟾宫不久归。

  锦帆风送客,夜橹月相辉。

  满载兼离恨,三思翰墨挥。

  扫阶春榜后,音在雁南飞。

  王云看毕道:“承兄们金玉之诗见赠,小弟行色匆匆,不能酬答,甚为惶恐。”二人道:“岂敢。兄请登舟罢。”王云随就上船,钱、何二人相别,各自回去不题。

  却说王云在途中,不两日舟至故乡,泊在码头上,起了行李到家,郑二随船去讫。王云当时拜见夫人道:“孩儿不肖,久离膝下,使母亲朝夕悬念,今幸天眷平安。”夫人见王云,未到之时,打点发挥他一场,值至见了文文雅雅的一个儿子,将一片恨心就化为喜气,到说道:“我儿途中辛苦,你姨母在家可安乐否?”王云道:“姨母康健,命孩儿致候大人。”夫人道:“自闻孩儿失去之信,日日忧愁。前日接了汝姨母之信,才得放心。”王云道:“而今大人心安,未知爹爹京中可有信?”夫人道:“前日有书来,问汝下落,几次要告假回家,朝廷不许。已有信去了。今秋试期改在小春,路途遥远,在月内也要起程了。”王云道:“孩儿此去也不望第,要去候候爹爹。”夫人唤王奴取过历日,看到十六甚佳,王云道:“竟是十六也罢。”丫环走来请用点心,母子起身,一同到后堂,用过点心,闲说话。又到次日,王云到亲友家候看候看,忙了两三日,闲来惟有读书。

  一日,张兰同万鹤来候王云,迎至书房,揖毕坐下。张、万二人道:“前日承兄到舍,却值会文去了,所以失迎。次日弟第来候兄,兄又他出,总未得一晤阔别之怀。自兄别后,杳然五月,使弟等朝朝盼望。”王云道:“弟也亦然。今两度会二兄未遇,正欲趋候,忽得驾临,深慰鄙怀。然虽小弟身却在浙,而心在二兄之左右。”张、万二人道:“承兄神照,向问尊介,言兄在浙隐失,弟第惶惶。其始末之事,请以教之。”王云道:“承兄等想念,足见契厚之情。”说罢,随将前谬言之事又述了一遍。张兰道:“才能多技,自然动人。”万鹤道:“今科试期改在小春,清霓兄行期卜于何日?”王云道:“弟家君在京,要去问安,并不想金榜垂名。”万鹤道:“兄过去谦逊。果然几时?弟们好附舟同往。”王云道:“家母之命,择于十六起程。”万鹤道:“弟等整备行装,是相约河边矣。”王云道:“若得二兄同住,途中方不寂寞。”张兰道:“弟闻得玄妙观中寓一云游道人,能知过去未来,我们去问问终身何如?”王云道:“使得,我们去走走来。”三人一齐竟到观中,见有许多人出进,他三人也挨进去,见上面端坐一个道人,但见他生得:

  童颜鹤发,飘飘然有出世之姿;谈吞语吐,悬悬乎知来去之机。身披鹤氅,端严若仙,头戴霞冠,尘拂天花,一定是蓬莱三岛瀛洲客,不然是阆苑内九转还丹老道人。真是红尘无识者,怎肯路言。

  三人正看之间,那道人问道:“三位兄来意,莫非是问终身么?”三人惊奇,忙向前顿首,道人答礼命坐。三人坐下,道人将三人气色看过,瞑目不言。张兰道:“久闻真人大名,弟子等乃是一介寒儒,未卜前途凶吉,故此轻造仙室,求真人指点愚人,更要请教真人尊姓、法号。”道人道:“老道出世以来,未知有姓,人呼我为云龙野人。”只因云龙这一相,有分教:才子多灾,佳人又出。正是:

  诗曰:

  姻缘前定那更移,灾误文章亦甚奇。

  不意佳人从险遇,情踪投合又分离。

  毕竟云龙真人如何相他三人的祸福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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